潇湘书院 - 玄幻奇幻 - 心毒在线阅读 - 心毒_分节阅读_212

心毒_分节阅读_212

来没有忽视过你。量具厂的老职工、老领导都说,你俩感情很好。但你,渐渐受不了地位的变化,你无法再在厂里待下去,你觉得自己成了旁人的笑话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满国俊摇头,“我没有这么想。”

    “你和向云芳是怎么认识的?”花崇突然转换话题,像毫无逻辑一般。

    柳至秦却知道,这种看似无逻辑的跳跃,实际上是打乱被问询者思路的一种手段。

    满国俊愣了一会儿,不解地张开嘴,半天才说:“我们都是职工,车间主任介绍,介绍认识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交往了三年才结婚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那时候,你很爱向云芳。”

    满国俊迟疑片刻,点头。

    花崇缓缓道:“向云芳也很爱你。”

    满国俊眼中浮起几缕复杂的神色,稀疏的胡须颤抖得厉害,迟迟不肯说话。

    柳至秦看懂了,那是苦涩、愤怒、不甘,还有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“向云芳也很爱你。”花崇故意重复了一遍,又道:“你们是在家人的祝福下成婚。”

    满国俊却幅度很小地摇头,干涩低沉的笑声格外刺耳,“爱?没有爱。她一早就背叛了我。”

    花崇盯着他的眼,“不,她很爱你,否则她为什么在你受伤之后,不离不弃地照顾你?”

    满国俊情绪明显波动起来,“那是她心里有愧!她知道她对不起我!”

    看着满国俊手上突起的经络和眉间的愠色,柳至秦终于明白花崇为什么要问这些“无意义”的问题了。

    满国俊不是凶手,却行为诡异,身上可能有重要线索。但自始至终,满国俊都摆着不配合的态度。

    必须让满国俊开口。

    过去一些老资格的刑警爱用刑讯逼供,但如今刑讯逼供被明令禁止,想要让一个人说实话,就得另辟蹊径。

    一味逼问没有用,问一百遍“你知道满潇成的生父是谁吗”,满国俊都只会缄默不言。

    只能让他“主动”开口,“主动”聊起这个人!

    花崇看似东拉西扯,却是在步步诱导他倾述。

    一个被背叛的男人,羞于提及让自己蒙羞的女人,还有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。

    他绝不会说自己为什么被背叛,那简直是自揭伤疤,但负责问询的人若一再强调,你的妻子很爱你,她对你无微不至、忠贞不渝,他很快就会出离愤怒——

    不!她不爱我!她背叛了我!

    只要开了口,一切都好说。

    “心里有愧?”花崇张弛有度,“你是说满潇成的事吗?”

    满国俊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掌控,愤愤地撩起松垮的眼皮,“她对不起我,她一直在骗我!”

    花崇耐心道:“满潇成今年31岁,而你和向云芳正好是在31年前成婚。你说她背叛你,是因为她在和你结婚之前,就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?”

    满国俊呼吸渐渐急促,胸口不断起伏,吐出的气有种老年人常有的腐臭味。

    花崇露出探寻的神色,“结婚的时候,你不知道她已经怀有身孕?还是你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!”满国俊猛一拍桌,激怒难抑,“她骗我!她骗了我整整18年!”

    花崇心念一转,看向右边,接上柳至秦的目光。

    18年。

    满国俊是在满潇成18岁时,才察觉到满潇成并非自己的孩子。

    共同生活的18年,足以形成极其深厚的父子情。

    如果满国俊一早就怀疑满潇成非己所出,那么他即便与向云芳维持着夫妻关系,对满潇成也不会有太多感情。

    可直到满潇成成年,当他已经倾注了身为父亲的所有感情时,才隐约得知真相。

    换做其他人,或许也不愿意去面对真相。

    这太残忍了。

    花崇沉下一口气,求教似的问:“你是怎么察觉到向云芳骗了你?不会是她主动告诉你的吧?”

    满国俊“呼呼”地喘息,“他不像我,我生不出来这种儿子!”

    花崇暗自将这句话补全——他不像我,别人都说,我生不出来这种儿子!

    小孩像不像父母,这是上一辈人见面寒暄最常见的闲话之一,在年轻人中颇受诟病,认为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家庭纷争,上了年纪的人却乐此不疲。

    满国俊口中的“不像”,指的应该不是长相。

    “我看不出来哪里不像。”柳至秦已经掌握到花崇问话的精髓,故意道:“长相不能说明问题。”

    满国俊果然更加激动,“不是长相!他们说,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说什么?”花崇声音轻极了。

    “说我这么没用,这么孬,怎么生得出潇成这样优秀的儿子!”满国俊被刺激得打开了话匣子,喑哑地喊道:“我身体差,赚不到钱,靠女人养着。家里没钱让他上补习班,也没办法送他去镇里最好的中学,但他硬是考上了师范,全额奖学金,还有补助,他不花家里的钱,还老是往家里寄钱……别人都说,他不可能是我的种!龙生龙,凤生凤,老鼠的儿子会打洞!”

    “你相信了?”

    “我不信!”

    花崇笑了两声,“你这想法也是够奇怪,你怀疑满潇成不是你的儿子,却又不信别人的闲话,你很矛盾啊。”

    满国俊默了片刻,才道:“我相信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又相信了?”

    “满潇成有一点像我吗?”满国俊苦笑,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满潇成念大学去之后,我问过向云芳。她,她答不上来。”

    “她没有否认?”

    “她只是哭。什么都不说。”满国俊闭上眼,“这已经是答案了。”

    花崇没有给他神伤的时间,“也就是说,满潇成并非你的亲生儿子——这件事是你和向云芳之间没有说明的‘秘密’?满潇成知道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满潇成离世的时候,你其实很悲恸,但仇恨掩盖了你的悲恸。”花崇说:“你对他并非没有感情,只是感情太过矛盾。”

    满国俊陷入短暂的怔忪,“不,我恨他们母子,他们欠我!”

    “你心安理得使用他们的丧葬礼和赔偿金,是认为他们欠你?”

    “难道他们不欠我?”

    “那那个男人呢?”花崇终于将问题绕了回去,“他欠你更多,你却想护着他?”

    满国俊震惊难言,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。

    这一回,连柳至秦都心生讶异。

    花崇语气不变,“如果你不是想护着他,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——他是谁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!”满国俊的嗓音颤抖得很厉害,“我怎么可能护着他?我,我!”

    “你想说,你恨他还来不及?”

    满国俊机械地点头。

    “那你回答我两个问题。”花崇说:“吕可和罗行善被害时,你在哪里?你在外过夜的原因是什么?”

    满国俊满脸焦虑,似乎这才意识到,自己不该跟着眼前之人的思路走。

    花崇往后一靠,“你想帮助他。”

    “你放屁!”满国俊爆了粗,“我帮他杀人?我杀了他还差不多!”

    “看来你很确定他就是凶手?”

    满国俊又是一惊,连忙别开目光,“是你们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从来没有说过,他是凶手。”

    满国俊狠狠喘了几口气,以身体不适为由伏在桌上再不言语。

    ??

    “不顺利啊。”回到重案组办公室,花崇靠在沙发上,“满国俊明明知道些什么,却恁是不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会认为,满国俊在护着凶手?”柳至秦拎来一张椅子,坐在对面。

    “我本来只是有这么一个猜测,刚才跟他周旋下来,才基本上肯定。”

    “但有这种猜测也很不可思议啊。”柳至秦道:“满国俊最恨的人应当就是满潇成的生父,也就是我们认为的凶手。”

    “不考虑一个人情感的复杂性的话,确实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复杂性?”

    “满国俊是个极端矛盾的人,他一面恨向云芳和满潇成,一面又放不下对他们的感情。内心深处,他爱他们,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。”沙发上有个不知谁留下的笔盖,花崇拿起来,捏在手中玩,“但人的愤怒都需要一个发泄口,他选择的是冷暴力,以及大肆使用他们死亡换来的钱。他认为这是报复,他不断麻醉自己——这就是报复。”

    柳至秦凝神思考,“满潇成的死,他并不是无动于衷。相反,他非常难过?”

    “我在想,他和凶手是不是有类似的想法?”花崇将笔盖抛向空中,又接住,“他其实也想给满潇成复仇。”

    “一边恨着满潇成,一边想杀了害死满潇成的人?”柳至秦皱眉,“这是不是太扭曲了?”

    “不准确。”花崇摇头,“他是想吕可等人去死,但他没有勇气亲自动手。这一点和李立文很像。如果有人有能力,并且有勇气杀了吕可他们,站在他的角度,你认为他会怎么做?”

    柳至秦不语,神情严肃。

    满国俊会怎么做?

    冷眼旁观,还是出一份力?

    “但我现在没有证据证明我刚才的猜测。”花崇叹息,“满国俊夜里离开养老院,说不定还真是像刘企国一样,去找乐子去了。另外还有一件事,向云芳和满潇成的生父是为什么发生关系?后来为什么没有在一起?技侦组能查到的信息有限,向云芳也去世两年,目前还没有查到一个和她曾有密切来往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交警支队那边呢?”柳至秦问:“丰学民遇害那天,凶手肯定一直关注着他的行踪,查道路监控的话,说不定有收获。”

    “已经查过了,没有发现可疑车辆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们现在掌握的,就只有一组足迹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这样想。”花崇说:“我们已经有一组足迹了,而且掌握了凶手的身高体重年龄。”

    柳至秦双手撑在脑后,自言自语:“龙生龙,凤生凤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?”花崇挑起眼角,“想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满国俊说,满潇成不像他。那逆向思考一下,满潇成会不会很像凶手?”

    “你这个逆向也逆向得太过分了。”花崇笑,“怎么个像法?你难不成想通过面部识别搜索凶手?”

    柳至秦眼睛一亮,“说不定……”

    “打住打住!”花崇摆手,“父亲和儿子的五官可能确实存在相似之处,但长相完全不像的父子也不是没有,而且些微的相似根本识别不出来。再说,我们现在也没有这种海量识别的技术。”

    “说到底,关键是没有技术。”柳至秦轻轻耸了耸肩。

    “啧,瞧你这表情。”

    “我以后写个程序试一试。”

    花崇倒不怀疑他的本事,但在刑事侦查上,父子面部识别极不靠谱。

    柳至秦又道:“其实我刚才想说的不是通过面部识别搜索凶手,花队,你打了个岔。”

    花崇心道,那还是我的错?

    “我们就先假设一下,满潇成优秀得不像满国俊,如果他的才华像他的生父呢?”柳至秦强调:“当然,这只是假设。旁人也只是说他不像满国俊,没说他像别的什么人。但他会不会确实继承了他生父的某种优点?”

    “优点?”花崇叠起腿,手肘撑在膝盖上,“满潇成从肖潮刚的公司离职之后,长达四个月的时间找不到工作,最后不得不当上出租车司机。虽然行业没有高低之分,但很显然,满潇成如果能找到别的符合他学历、经历的工作,他不会去开出租车。也许他不太适合公司,只适合当一名教师。”

    “他的闪光点,在学生时代是学习,步入社会之后是教书。”柳至秦道:“假设他像他的父亲,那么……”

    花崇沉思一会儿,摇头,“这太扯了。你想说他父亲也是教师?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这很扯,但这只是我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,所谓的‘重案灵感’吧。”柳至秦解释道:“而且我之所以会这么想,还是基于你对凶手的侧写。”

    花崇认真道:“我?我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丰学民那个案子,凶手露出了唯一的破绽——他的脚印没有被覆盖,原因是什么?他不知道那儿的居民习惯于远距离抛掷垃圾,这一是因为他观察不足,二是因为他本身没有那种习惯,他应该是个有一定道德修养、个人素质不低的人。这是你说的。”柳至秦慢声说,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不久接触过蓝佑军——就是蓝靖的父亲,那位在洛城一中教书的老师,你一给我说凶手的特征,我就想到了蓝佑军。蓝佑军今年也五十多岁吧,修养、素质、道德都在中等往上,而且他是教师,大多数教师的素质本来就高于社会平均水平。但蓝佑军显然和案子没有关系,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觉得,凶手是个和蓝佑军有相似之处的人?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柳至秦说:“如果针对满潇成的排查没能锁定嫌疑人,而满国俊这边又迟迟没个说法,我们可以试着接触这一类人。毕竟……”

    柳至秦笑了笑,“‘灵感’也是精英刑警该有的素质。”

    第124章围剿(25)

    肖潮刚失踪案并非市局的案子,但在调查系列割喉案的途中“顺道”被侦破,重案组的众人还是相当振奋。不过李立文人格分裂,等于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。而从招待所追至河岸,最终将肖潮刚杀死的是李立文分裂出的不健全人格。

    李立文有可能不用承担刑事责任。

    “简直是当头一盆冷水唷!泼得心头凉飕飕的唷!”曹瀚靠在重案组的小会议桌边吃不知道谁买的蛋烘糕,一口就是一个,七嚼八嚼,嘴巴张得特夸张,毫无帅哥形象,没一会儿就把满满一口袋吃成了半袋,一擦嘴,接着说:“遇到这种凶手哩,真是没办法唷!费尽力气抓到哩,一看,嘿,精神病唷,杀人不担责唷!”

    “啧,曹队!你晕头了?这话不能乱说,也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杀人都不用担责啊。有人虽然患有精神病,但杀人时是清醒的——只要我们能证明他杀人时是清醒的,他就还是得担责,不一定判死刑罢了。”张贸本来对蛋烘糕不感兴趣,但路过看到曹瀚吃得这么香,也靠在桌边吃起来,“如果李立文是在正常状态下杀了肖潮刚,他一样得承担刑事责任。妈的,这事坏就坏在丫人格分裂,分裂的那个还心智不健全,属于在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杀人。走正规鉴定程序的话,八成也会认为他确实犯病了。”

    “真犯病哩,咱也不能强行说他没犯病嘛,这太没人性唷。”曹瀚愁眉苦脸地摇摇头,一张英俊无死角的脸硬是挤成了滑稽的表情包,“不过他不用负刑事责任哩,肖潮刚被精神病人杀死哩,就白死唷!肖潮刚虽然是个混账哩,但不至于死唷!”

    “哎!”张贸跟着感慨,“是啊,就白死唷!”

    柳至秦还没进办公室,就听到熟悉的“嘛哩唷”,进屋一看,果然瞧见了曹瀚。

    “小柳哥儿!”曹瀚用他那独特的腔调喊道:“来吃蛋烘糕唷!热哩,不知道谁买哩!”

    柳至秦一听“蛋烘糕”三个字,心头就是一跳。

    特想回曹瀚一句:你吃的蛋烘糕唷,是我买哩。

    花崇早上吃蛋糕——那种按斤卖的方砖形蜂蜜蛋糕,吃完随口说了句“天气凉了还是想吃蛋烘糕,蛋糕太冷了”,他便抽空去了趟市局对面的巷子,在唯一一家蛋烘糕小摊跟前等了一刻钟,才买回一口袋热气腾腾的、口味各异的蛋烘糕。

    买这么多倒不是因为花崇胃口好、吃得多,而是他不知道花崇爱吃哪种味道,索性一样买了几个,拿回来让花崇选。

    但蛋烘糕买回来了,花崇不见了。他只得去其他科室找。

    哪知就离开一会儿,一口袋蛋烘糕就被曹瀚和张贸吃得只剩个位数。

    柳至秦眼尾抖了抖,若无其事地走近,视线停留在装蛋烘糕的口袋上。

    曹瀚用油纸包起一个,“馋了唷?来嘛,这种奶油肉松味的最好吃哩,还剩一个唷。”

    柳至秦接过,暗自叹了口气,没注意到自己又被曹瀚带偏了,“谢谢唷。”

    这声“谢谢唷”被匆匆赶回重案组的花崇听到了。

    “唷,花队儿回来了唷!”曹瀚扬起手,又开始“兜售”蛋烘糕,“好吃唷!尝不尝一个嘛?”

    蛋烘糕小,柳至秦很快吃完,问:“花队,你刚才上哪儿去了?”

    花崇莫名从他话里听出一丝不满,却又不知他在不满什么,一看桌上的蛋烘糕,眉梢挑了挑,“你买的?”

    曹瀚连忙瞪柳至秦,“小柳哥儿,你买哩?”

    “我操!”张贸把嘴里的哽下去,“我吃了七个!”

    “吃吧,没事。”柳至秦大度地笑了笑,看着花崇,“你不是说想吃吗?”

    花崇顿时明白刚才他话里的不满是怎么回事了——

    你上哪儿去了?你说想吃蛋烘糕,我跑去给你买了,你又不在,蛋烘糕都快被这俩吃完了。

    花崇不禁好笑,虽然知道柳至秦不会这么说话,但暗地里想一想,也是挺有趣。

    他弯着唇角,上前随便拿了一个,吃完才说:“徐戡临时通知我,说李立文不愿意接受精神鉴定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张贸惊道:“他啥意思?精神病人杀人是否需要承担刑事责任,必须经过专业的司法鉴定!他想耍赖?”

    花崇摇头,“不,他认了。”

    “认了?”柳至秦抽出一张纸递上去,“他承认是自己杀了肖潮刚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花崇接过纸,在手指上擦了几下,“他坚称自己没有精神病,是个正常人,之前是为了脱罪才假装人格分裂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曹瀚震惊得说话都正常了,“我只听说过正常人装精神病患者以逃避责任,还没听说过精神病患者装正常人。”

    “徐老师说,李立文应该是真的人格分裂。”张贸不解,“他另一个人格出来杀人时,他的确处于不知情状态。”

    “李立文说,这一切到这里就够了。”花崇吁了口气,“他不愿意多说,一直强调是自己杀了肖潮刚,也坚决不接受精神鉴定。”

    张贸愣了一会儿,“稀奇。”

    “打工讨生活、担惊受怕、常被羞辱的日子对他来说太辛苦了,受够了。被那个不健全人格‘保护’的日子也太诡异了。”柳至秦说,“李立文可能希望到此为止,不再挣扎了。”

    曹瀚和张贸离开后,花崇才说:“我猜,李立文是不愿意接受系统的治疗,才这么说。一旦精神方面的专家认定他确实具有分裂人格,杀人的是另一个人格,那他的确可以不用负刑事责任,但必须接受治疗、配合研究,毕竟人格分裂非常少见。治疗的过程也许不比坐牢好过,他也可能会失去那个不健全的人格。”

    “他舍不得?”柳至秦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。

    “他很孤独,在洛城待了这么多年,却没有交到一个朋友。他认为没有人能够理解他——除了他的另一个人格。”

    “挺好。”柳至秦语气听上去有些冷漠,“肖潮刚被活活捅了三十多刀,绝大部分不在要害位置,死亡过程极其痛苦。如果李立文因为患有严重精神疾病而逃避刑罚,这也太令人无奈了。”

    花崇看着柳至秦的侧脸,突然有伸手摸一摸的冲动。

    蛋烘糕不是洛城本地的小吃,街头巷尾并不多见,早上他只是突然想到了蛋烘糕,可要说吃,其实也没有太想吃。

    但柳至秦居然就不做声地跑去买回一大口袋。

    吃到嘴里的蛋烘糕已经没有多少温度,口感远不如刚烘好的,但心头却软软麻麻,拿过蛋烘糕的手指浅浅发热。

    反应过来时,发热的手指已经抵在柳至秦脸颊上。

    柳至秦回头,瞳仁像黑色的海,又深又沉。

    花崇与他对视许久,可能也没有很久,别开目光道:“蛋烘糕,谢了。”

    ??

    针对满潇成人际关系的摸排不太顺利,满家、向家的亲戚不算多,但满潇成的朋友倒是不少,可这些人里,没有一个符合罪案现场足迹所呈现的特征。

    至于满潇成的生父到底是谁,更是无人能够回答。

    向云芳家的亲戚坚称向云芳是清白的,绝对没有背叛过满国俊。温茗镇量具厂的老职工也都说,满、向两口子感情很好,不像有外人插足的样子。

    一查再查,竟然都没得到有价值的线索。

    但其中一个细节却十分引人注意——满国俊是O型血,向文芳是AB型血,他们所生的孩子只能是A型血或者B型血,绝无可能是O型血或者AB型血,而满潇成正好是AB型血。满国俊这个年纪的人,也许意识不到血型在鉴定亲子关系里的重要性,又或者理所当然地觉得,自己是O型,妻子是AB型,孩子随母,也是AB型很正常。但向文芳是母亲,是受孕的一方,不可能如男人一般对孩子的来历一无所知。她必然会关注孩子的血型,并为此心惊胆战。

    “凶手既然会冒险为满潇成复仇,说明他非常在意满潇成。在满潇成活着的时候,他不应当对满潇成、向云芳不闻不问。尤其是在满潇成被迫从温茗二中辞职、向文芳生病之后。”花崇在投影仪边走来走去,“但他如果接近过他们母子,周围的人怎么会全无察觉?如果他在经济上支援过他们母子,我们查不到也说不过去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是他并没有接近过向云芳、满潇成。在为满潇成复仇之前,他与他们一家没有交集。”柳至秦坐在桌上,旁边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。

    花崇站定,拧眉思考,“这在什么情况下会成立?”

    “他没有接近过向云芳母子是事实,不然一定有人能察觉到。向云芳周围可能有人说谎,但不会所有人都说谎。”柳至秦说:“问题在于凶手是在什么情况下和向云芳发生关系。他们俩在谈恋爱吗?向云芳是自愿的吗?”

    “可能性很低。”花崇摇头,“向云芳怀孕时,还没有与满国俊结婚。当年已经不兴什么强制婚姻了,向云芳和满国俊是经厂领导介绍认识,处得来则处,处不来分了就是。如果向云芳和另一个男人在谈恋爱,并自愿发生关系,她为什么要隐瞒?为什么还要和满国俊结婚?还有,如果向云芳和这个男人当时是在谈恋爱,那对方不可能在向云芳结婚之后,彻底从向云芳的生活中消失。另外,向云芳照顾了满国俊多年,直到患病住院。她对满国俊有感情,并且是自由恋爱结婚。那反过来推,她怎么可能会在结婚之前,和另一个男人谈恋爱?正推逆推都不合逻辑。”

    “那向云芳是被迫?她因为某种原因,被迫和人发生关系,不巧怀上了孩子?”柳至秦抄起手,“她对所有人隐瞒了真相?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被侵犯?”

    “至少她的亲人,以及满国俊都不知道。”花崇说:“不过如果是性侵,那就更复杂了。三十多年前的性侵案,现在基本上没有途径查。”

    “三十多年前,一个女人在热恋,并且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时遭到性侵,她会主动说出来吗?”柳至秦抬眸,“她不会。对她来说,这是奇耻大辱,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污迹。如果向云芳当真是被性侵,她极有可能会守着这个秘密,一个人承担精神上的压力。因为她如果说了,她的家人会怎么看她?满国俊会怎么看她?她的婚还结不结得成?”

    花崇蹙眉,“被性侵一个月后,向云芳发现自己有了身孕。她本可以打掉这个孩子,但她没有。怀胎十月,她把孩子生了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两个解释。第一,她是一名女性,母性的本能使她不舍得打掉自己的骨肉,侵犯她的人有错,但孩子是无辜的;第二,她与满国俊已经交往了接近三年,那个年代虽然不像现在这么开放,但即将结婚的情侣发生关系不算特别稀奇的事,她抱着侥幸心理,认为胎儿可能是满国俊的孩子。”柳至秦说着拿起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,手指在键盘上敲动,“以前普通人难以接触亲子鉴定,查看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只有一个笨办法,就是看血型。向云芳可能在生下满潇成不久,就通过血型,得知满潇成不是自己与满国俊的孩子。她一直欺瞒满国俊,直到满国俊因为旁人的闲话,疑神疑鬼逼问她真相。”

    花崇沉默了一阵子,“但照这么说,向云芳是被满潇成的生父性侵,他们在发生关系后再未联系,满潇成的生父是怎么知道满潇成是自己的儿子?更不符常理的是,他对这对母子不管不理数十年,怎么突然想给满潇成复仇?”

    “通过血型呢?”柳至秦暂时忽略了后一个问题,“他虽然没有再接触过向云芳母子,但一直关注着他们?满潇成的血型是什么,很容易查到。他对血型有所了解,起码比满国俊了解,知道满潇成不是满国俊的孩子,再对比自己的血型,能对上。即便没有做过亲子鉴定,他可能也有九成把握——满潇成是他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花崇走到桌边,和柳至秦并排坐着,边想边说:“但最矛盾的地方我们还是没有理清楚——他有报仇的欲望,说明他很在意满潇成,但既然他很在意,那过去那么多年,他是怎么做到对满潇成、向云芳不闻不问?他甚至没有出现在他们身边。”

    柳至秦推翻了之前的结论,“那如果他其实就在满潇成身边呢?”

    花崇偏过头,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他在满潇成身边,但因为太过自然,别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关系。”

    狭小的会议室安静下来,只剩下极其轻微的呼吸声。

    少倾,花崇忽然说:“我和你是同事,我们本来就应该时刻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柳至秦扬起眉梢,看向花崇。

    花崇迎着他的目光,“我们一起行动,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吗?他们会认为我们有别的关系吗?”

    柳至秦喉咙有些干哑,明知道花崇此时说这番话不是与自己“调情”,却仍是心猿意马。

    “不会。”花崇自问自答。

    柳至秦迅速将脑中不合时宜的想法驱走,“你是想说,满潇成的生父,是他在温茗二中的同事?他们父子二人都是老师?”

    “如果按照我们刚才的推理走,这种可能性不小。”花崇又道:“但如果以同事关系算,满潇成到温茗二中工作时已经是23岁,前面的23年呢?”

    柳至秦从桌上下来,微低着头,脑中飞快过滤着各种猜测,“他曾经是满潇成的老师!”

    “很有可能!”花崇说:“这就与你之前的那个想法合上了!”

    柳至秦神情并不轻松,反倒是皱起了眉,“我上次觉得满潇成的生父是个像蓝佑军那样的人,但是当时,我们只知道他和向云芳发生了关系,还没有推出‘他是个强奸者’的结论。”

    花崇明白,“失德的强奸者,教书育人的老师,两个形象南辕北辙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换一种思路想,教书育人的老师,和残忍割喉的凶手,这两个形象也南辕北辙啊。”柳至秦低声道。

    花崇揉了揉额角,“现在摸排遇到瓶颈,查无可查了,那就按你的灵感来。”

    柳至秦:“查教师这个群体?”

    “嗯,但不能大张旗鼓地查,也不能撒大网。”花崇说:“要查就查,曾经在温茗镇的中小学工作,现在在洛城工作的教师。”

    “又到‘小心求证’的阶段了。”柳至秦小幅度地牵起唇角,“对了,关于丰学民遇害那天的事,我想到一种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交警支队那边不是查不到沿途的可疑车辆吗?但丰学民去凤巢南路打麻将是临时起意,凶手不可能提前知道。凶手肯定跟踪过丰学民。既然不是在地上,那就是在天上。”

    “无人机?”花崇立即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“对。无人机。”柳至秦向笔记本电脑抬了抬下巴,“我正在查。”

    ??

    洛城一中校园内,靠西的僻静林子后有数排不高的房子,那是教师和家属们的住处。

    房子按商品房规格修建,价格却十分便宜,每一名在一中工作了两年的教师都能认购,算是一中给予教师们的福利之一。

    当然,一中的老师大多数不缺钱,在别的楼盘也购置了房产,校内的就租给不愿意住宿舍的学生。

    但申侬寒一直住在学校里。

    前些年,他和蓝佑军一样,年年带高三理科实验班,工作繁重,压力也大,住在学校是最好的选择。如今退下来带高一,没有必要再老是留在学校。

    蓝佑军早已将学校里的房子租出去,租金用以支付蓝靖的医药费。

    中午放学,申侬寒在食堂用过午餐,本来想直接回办公室,但突然有些心神不宁,转头向家的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他是一中高薪挖来的骨干教师,早就评了职称,一入职就有选购校内房子的资格,不必等到两年后。他挑了顶楼,三室两厅,一百来平米。

    当时不少同事都认为他明明是独身,却要买这么大的房子,是为了租给学生赚钱,毕竟每间卧室摆三组上下铺的话,一间就能住六人,三间能住十八人,一年下来光是收租金,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。

    但他一住十来年,从来没有将房子租给学生。

    家里很干净,不久前才请人专门打扫过,该处理的东西都处理了,仔细一闻,还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。

    他换了鞋,走进客厅,扫视一番,眼神泛出几丝冷意。

    历届学生对他的评价都相当统一:会教书、幽默风趣、温和耐心。

    甚至有老师跟他开玩笑,说申老师啊,如果再年轻个十来岁,你肯定得犯桃花。

    他一笑置之。

    可是风趣、温和只是他在人前的样子。

    他走到一面细长的镜子前,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,感到看到的不是一个人,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。

    ??

    持续的高密度暗查,终于有了结果。

    “花队!温茗量具厂子弟校以前有个数学老师,叫申侬寒,13年前被洛城一中挖走,今年58岁!”张贸在重案组没找到人,倒是在陈争办公室门口堵到了花崇,一脸兴奋,“我们和积案组分工协作,肖诚心这回出了大力呢,说是要回报咱们!我们照你和小柳哥划定的范围,只找到这一个符合犯罪侧写的人!你看,这是他的照片!”

    花崇接过平板,看着照片上的人,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

    难道在哪里见过?

    “他是洛城一中的名师,带出好些名校生。”张贸将掌握的信息一股脑倒出来:“他没有结婚,在学生中很有威信,人缘也很好。人缘好这一点和满潇成很像啊!满潇成当年在温茗二中教书时,人缘不也很好吗?这个申侬寒去年有个异常的工作变动,他以前和蓝佑军一样长期带高三,去年突然要求调到高一任教。重点是!”

    张贸深吸一口气,声音一提,“他在温茗量具厂子弟校教书时,当过满潇成的班主任!而且他以前只教数学,不当班主任,后来也没有当班主任。他唯一一次当班主任,带的就是满潇成!这不可能是巧合吧!”

    第125章围剿(26)

    “满潇成?”申侬寒与被请到问询室的大多数人都不同,他淡定得近乎从容不迫,神色间不见紧张,连诧异与愠色都没有,好像从校园来到警局,只是赴一场与数学有关的学术研讨会。

    “记不得了。是我带过的学生吗?”他比满国俊小不了多少岁,但声音低沉温润,大约是因为工作的原因,而十分注意保养嗓子,“我教书几十年,教过的学生太多了,实在记不清楚。你们今天找到我,是因为这个满……满潇成?”

    花崇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,将数张满潇成的照片摆放在桌上,食指在靠左第一张边点了点,“想起来了吗?”

    申侬寒垂眸,身子小幅度地向前倾了倾,片刻,抬起头,“看着眼熟,有些印象。怎么,这个孩子……”

    照片已经泛黄,被定格在画面里的满潇成穿着深蓝色的篮球衣,站在篮球架下,一手托着篮球,一手冲镜头比着“V”。

    “这是温茗量具厂子弟校的篮球场,他是你唯一一次担任班主任时所带的学生。”花崇双手虚拢,“你教了他三年,他是你班上的数学课代表,高考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师范,你对他怎么会只是‘有些印象’?据我所知,温茗量具厂子弟校各方面条件都较差,每年能考上一本的学生都不多,身为班主任,你对满潇成这种学生,不应当印象深刻吗?”

    申侬寒笑了笑,“我在温茗镇教书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。来到洛城之后,我几乎没有再回过温茗镇。在洛城一中带学生精神压力比较大,加上我上了年纪,过去太久的事和人就渐渐淡忘了。警察先生,你还没有回答,找我来是因为这个叫满潇成的孩子?他出了什么事吗?”

    花崇点了一下头,“他的确出了事,不过不是现在。五年前,他死于一场高空坠物事件。”

    闻言,申侬寒轻轻抬起下巴,困惑地蹙起眉,“已经去世了?高空坠物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花崇盯着申侬寒的瞳仁,那里泛出来的暗色几乎没有任何改变。

    “那真是太不幸了,年纪轻轻的。不过……”申侬寒语调一转,“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?”

    花崇一直试图在申侬寒的眼睛里找出几分慌乱,但没有,没有慌乱,也没有惊讶,一丝一毫都没有。

    但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镇定,让申侬寒显得更加可疑。

    申侬寒是一位高中数学教师,且是重点中学里的名师。精通数学的人,逻辑推理都差不到哪里去。在作案之前,他必然已经推演了无数种可能性,并针对可能遇上的情况思考对策。

    谎言在脑中过滤,从口中说出时,就披上了真话的外衣。

    但看起来再真实,也改不了它谎言的本质。

    “说说你那次主动申请当班主任的原因是什么。”花崇道。

    “不是主动,是学校已经多次要求我担任班主任。”申侬寒说,“每个学期开学前,校领导都会找我谈话,希望我兼任班主任。推脱再三,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拒绝。想着那就试着带一学期吧,看能不能适应。如果适应,就继续带。”

    “满潇成的班,你从高一带到高三,应该是相当适应?”

    “还好。”

    “满潇成毕业之后,你立即离开温茗量具厂子弟校,到洛城一中就职。”

    申侬寒抬起手,“水往低处流,人往高处走,洛城一中能给我提供更好的待遇,在洛城一中,我也能更好地施展抱负,我为什么还要留在各方面条件都不好的温茗量具厂子弟校?”

    “在这之前,洛城一中已经找过你很多次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身为教师,有教师的道德准则需要遵守。在没有送走一届学生之前就跳槽是失德。”

    “好一个‘失德’。”花崇冷笑,“作为教师,你没有失德,但作为人呢?”

    申侬寒终于露出一丝不悦,“警察先生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花崇将满潇成的照片收去一边,拿出一张满国俊、向云芳的合照,“他们二位你认识吗?”

    这一回,申侬寒未像看到满潇成的照片时一样斟酌许久,干脆道:“这位女士是量具厂的职工,旁边这位是她丈夫。”

    “你见过他们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量具厂家属区就像个小型的封闭社会,有幼儿园、中小学、医院、菜市场。只要在量具厂工作,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。”

    “你和他们的关系,只是‘打照面’这么简单?”花崇说。

    申侬寒眉心拧着,但这一点蕴怒看在花崇眼中,却像是装腔作势。

    他不是真的愤怒,他似乎难以愤怒。

    目前重案组还没有取得关键证据,凶器没有找到,足迹鉴定、DNA检验都需要时间。花崇跟申侬寒“绕大圈”,一方面是为了扰乱对方的思维,一方面也是为了争取时间。

    “你还是没有告诉我,你今天为什么将我叫到这里来。”申侬寒摊开手,“你是警察,我是教师,咱们都是为这个社会尽绵薄之力的一份子。我理解你们也许是有重要的案子需要破,也做好了全力配合你们的准备。但你既然向我寻求配合,总该尊重我,对吧?”

    花崇架起一条腿,眯了眯眼,故意摆出吊儿郎当的架势,“五年前,满潇成死于意外,各个责任方已经为他的死付出代价。但一些‘间接’将他推向死亡的人,却安稳幸福地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懂‘间接’是什么意思?”申侬寒道:“你所说的这场意外,我不太了解,回头我上网查一查。另外,我不太清楚民事纠纷,不过既然责任方已经付出代价,就说明后续赔偿工作进行得不错,你所说的‘间接’指的是?”

    花崇在申侬寒眼中看到一汪平静无澜的湖,直道这人“道行高深”,“满潇成是出租车司机,替另一位司机上夜班,出事的时候正送一名女乘客回家,经过小区大门时被门卫以没有门禁卡为由拦了十来分钟,之后被小区里的玻璃砸中。有人认为,此事环环相扣,是他们害死了满潇成。”

    “荒唐,无稽之谈。”申侬寒摇头,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,“如果有人这么想,说明他既是个法盲,也是个逻辑混乱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哦?是吗?”花崇说:“那你呢?”

    “我?”

    “你是个逻辑混乱的人吗?”

    申侬寒没有立即回答,只是皱着眉,与花崇对视。

    片刻的安静后,花崇说:“这个‘逻辑混乱’的人,已经杀害了他认为该死的三个人。”

    申侬寒眼皮向上牵起,眼神有一瞬的凝固,“这……这简直……”

    “太不可思议了?太残忍了?还是……”花崇顿了顿,“大快人心?”

    申侬寒颈部线条抽动,似乎终于明白过来,惊怒道:“你认为我就是这个人?”

    花崇反问:“你是吗?”

    申侬寒亦问:“你有证据吗?”

    花崇故意沉默。

    “没有,对吗?”申侬寒视线瞥向一旁,拿过满潇成的照片,叠在一起,一张一张翻看,语气有几分斯文的无奈,“因为我是满潇成的数学老师、班主任,而他是我班上最出色的学生,你们就认定,我会为他复仇?你们的思维……怎么说,也太跳跃了。”

    申侬寒“呵呵”笑了两声,听不出嘲讽与责备,却有种年长者的宽容,“原来最近闹得全城皆知的凶杀案和我有这种关系,我自己都不清楚。”

    “你和满潇成当然不止是师生关系。不过师生关系倒是一条不错的线索。”花崇说:“要不你再想想,和满潇成还有什么关系?和满潇成的母亲向云芳还有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申侬寒叹气,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满潇成是个优秀的青年,他曾经和你一样,也是一名数学教师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学生里,最终成为教师的有很多,数学教师也不止一位。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与案子有关?”

    花崇顿了一会儿,“申老师,这间警室叫做问询室,不是审讯室。审讯室不是人人都能去,但问询室呢,只要可能与案件沾了一丁点儿关系,都可能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。他们中的绝大多数,情绪都极不稳定,要么悲伤,要么愤怒,要么紧张,要么恐惧。但你,平静得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是‘绝大多数’,所以也有极小的一部分人,不悲伤不愤怒不紧张,也不恐惧。”申侬寒说。

    “没错。”花崇脖子微斜,点头的动作多了几分痞气,“但这极小部分人吧,最后都从这儿——问询室,转移到了对门儿的审讯室。”

    申侬寒眼色一沉,但这一瞬的本能反应很快恢复如常。

    花崇却没有看漏,“另外,申老师,你刚才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,你以为我想说,你平静得就像和案件毫无关联?”

    申侬寒的眉心紧了一分。

    “我是想说。”花崇缓声道:“你平静得,像演练了无数遍,像装出来的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我接触过不少片警,他们都挺随和。”申侬寒说:“市局的刑警今天还是头一次遇上。你们平时就是这么办案的吗?随便找一个人来,东拉西扯问一些不相干的事。被问的人一紧张,就是心里有鬼,像我一样紧张不起来,就是装?”

    “看来你对刑警问询这一套相当熟悉。”花崇笑道:“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。凶手很聪明,也做了很多准备。前两个案子可以说做得相当有水准,但第三个案子,他露了马脚。”

    申侬寒不言,眸光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是不是很意外?”花崇问。

    申侬寒头一次别开目光,这像个下意识的动作,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。

    他说:“犯罪的事做多了,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,没什么好意外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没什么好意外。凶手敢杀人,还一杀就是三人,说不定已经做好了落网的心理准备。”花崇声音低沉诱人,“是吗?”

    申侬寒却没有立即上他的套,“你希望我说‘是’?但警察先生,这一切真的与我无关。我对满潇成这位年轻人,还有三名死者的遭遇感到悲哀。”

    花崇站起身,沉沉地出了口气,俯视着申侬寒的眼,“你想知道他在现场留下的痕迹是什么吗?”

    申侬寒的眼尾在微不可见地颤抖,他没有刻意避开花崇的视线,眸底却隐隐有些躲闪。

    旁人看不出,但花崇看得出。

    “是一组脚印。”花崇说轻声说,“一组清晰到能够分析出他身高、体重、走路方式,甚至是年龄的脚印。”

    申侬寒眼尾的颤抖渐渐扩散,顺着皱纹像水波一般荡漾开。

    “没有想到,是不是?”花崇双手撑在桌上,“老小区的围观群众那么多,被害者死在垃圾堆放处,人人都得去垃圾桶边扔垃圾,脚印叠脚印,警察赶到的时候,哪里还提取得到凶手的足迹?”

    申侬寒动作极小地咽了一口唾沫。

    “凶手个人素质值得称道,至少他从来不会隔着几米远,像投篮一般扔垃圾。因为不会,所以一时半会儿,他也不会想到那一整个老小区的人,都是以一种毫无公共道德的方式抛掷垃圾。”花崇笑道:“申老师,这种没有素质的行为,让你感到不适、愤怒吧?”

    申侬寒沉默了十来秒,缓慢站起身来,神情比此前郑重、严肃许多,“我愿意到警局来,是本着配合你们警方查案的宗旨。但现在,我倒成了嫌疑人?不好意思,你们没有明确的证据,仅凭一些乱七八糟的臆想,就想给我定罪,恕我不再奉陪。”

    说完,便向门口走去。

    “站住。”花崇双手插在裤袋里,腰背挺直,半侧过身,“我让你走了吗?”

    申侬寒说:“怎么?市局要来强制拘留?”

    花崇冷笑,扯下戴在左耳的耳塞,还刻意绕了两圈,“你要证据吗?已经有了。刚才我的同事已经告诉我,经初步鉴定,你的足迹与凶手留在现场的足迹大体一致。”

    申侬寒额角渗出细汗,唇线轻微颤抖,似乎正在强迫自己忍耐。

    “坐下吧,申老师。”花崇力道不轻地拖开椅子,语气带着寒意,“当然,初步鉴定结果不足以作为定罪证据,但起码是我将你留在这儿的理由了不是?”

    申侬寒维持着风度,但回到座位上时,脸色已经煞白。

    ??

    “我操!花队!你狠啊!”张贸喊道:“足迹鉴定哪那么快出得来?要建模要绘图,而且我们在申侬寒的家里根本没有找到符合脚印的鞋,他一定早就处理掉了!在没有鞋的情况下做足迹鉴定最麻烦了,可能DNA检验结果出来,足迹受力分析都还没做完!你这就把他拘着了,凶手真的是他还好说,万一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有万一。”花崇站在饮水机边,接连喝了两杯凉水,“凶手只可能是他。”

    张贸耸耸肩膀,小声道:“这么自信的吗?”

    “几乎所有有预谋的凶案中,凶手都会处理掉作案时所穿的衣物,而鞋子是重点。即便他们清楚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,或者确定痕迹被覆盖,也会这么做。其中一些凶手,尤其是人际关系不错的凶手,甚至会准备两套一模一样的衣服,处理掉作案时穿的一套,留下干净的一套。”花崇放下水杯,继续说:“我早就想到申侬寒会处理掉鞋,痕检科只能靠走路习惯、磨损习惯、力学等来做足迹鉴定。这确实需要耗费不少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就把申侬寒扣下来了?花队,你这是违规操作啊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险值得冒。”花崇说:“不过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证据链。”

    张贸想了想,“你是说,我们现今掌握的证据链还不够完整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花崇走到自己的座位上,抓起放在上面的一个大号垫子抱在怀里。

    以前,靠椅上只有一个随椅赠送的小薄垫,又窄又硬,有等于没有。一些警员自己买了松软的垫子,花崇一是懒,二是忙,在办公室坐靠椅的时间少之又少,所以靠椅上长期只有那一个小薄垫。

    然而前段时间,小薄垫不翼而飞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烟灰色的大号靠枕。

    靠枕手感极好,体积很大,十分贴合腰部的线条。

    不用刻意问,都知道是柳至秦买的。

    不过花崇不喜欢靠着,一坐在座位上,就爱将垫子抱住。

    柳至秦有次说:“这垫子是拿来垫腰的,你总抱着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腰好,不用垫。”花崇说着拍了拍靠枕,“这么大一个,不抱着我坐得下吗?”

    柳至秦眼睛眯成一条线,眼尾拉出一道细长的幅度,“腰再好,也得注意保养。”

    花崇这才意识到,自己刚才那句“腰好”似乎还可以有其他的解读。

    但转念一想,“腰好”是多光明正大的词,为什么非要做其他解读?

    这不是故意往那方面绕吗?

    “直接证据是个问题啊!”张贸的感叹就像一个钩子,花崇被勾了一下,很快回过神来。

    “足迹和指纹不太一样。”花崇抱着垫子说:“指纹是给凶手定罪的直接证据,但足迹的话,虽然也是关键证据,但到底不如指纹,尤其是我们现在找不到凶手作案时穿的鞋子。”

    张贸担忧道:“足迹是我们唯一掌握的证据,万一这都不能给凶手定罪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就找其他证据。”花崇淡定得多,“申侬寒的口供也很关键。”

    “但他嘴巴很紧啊。我刚才看监控,你都那么绕他了,他都保持着冷静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我还没有接触到让他无法冷静的事。”花崇说:“申侬寒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理智,不过你在监控里看不出来,他实际上已经开始不安了。他流露出的那种情绪,就是我认定他是凶手的依据。”

    张贸有些激动,“让他无法冷静的事?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现在还不知道,不过肯定有。”花崇说着放下垫子,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“花队,你又要去哪?”张贸喊。

    “接着查案子啊。”花崇向办公室门口走去,“我就回来喝口水,你以为我回来打盹儿?”

    ??

    DNA鉴定结果早于足迹鉴定结果出炉,事实与推测一致,申侬寒的确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。

    面对鉴定书,已经被转移到审讯室的申侬寒神情呆滞,眼珠一动不动,眼皮的颤抖却越来越快。然后,他的嘴唇张开,眉间开始收拢,面部线条抖动,双手就像痉挛了一般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他好像已经不会说话,眼中突然有了泪,嗓音不再像之前那样温润,整个人仿佛顿时失态。

    “怎么,怎么可能?”他大口吸气,好似周围的氧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此时负载的情绪,“一定搞错了,我,我没有孩子啊!满潇成怎么会是我的孩子?”

    隔着一张并不宽的审讯桌,花崇审视着申侬寒。

    这一段“表演”实在是精彩。木然、震惊、不信、恐惧,申侬寒这名数学名师将自己应当呈现的情绪一点一点、循序渐进地甩了出来。

    完美得无可挑剔。

    花崇一句话都没说,“欣赏”他这一连串对情绪的剖析。

    剖析得越久,就越容易露出破绽。

    申侬寒也许已经想到了一种极坏的可能——警方查出他与满潇成的关系。

    为此,他准备好了一场“表演”。

    毕竟即便警方确定他就是满潇成的亲生父亲,也不能由此认定他正是凶手。

    警方甚至不能确定他早就知道满潇成是自己的儿子。

    因为没有证据。

    他必须好好演一场戏,证明自己对满潇成的身世一无所知。

    不过既然是“表演”,自然有时长。他准备演多久?十分钟?一刻钟?还是半个小时?

    类似的情绪爆发,至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。

    那么演完了呢?当准备好的情绪都爆发完了呢?

    花崇晃了晃脚尖,任由申侬寒发挥。

    许久,申侬寒右手捂着眼,肩膀剧烈颤抖,不知是不是演练好的话已经说完了,不断重复道:“肯定是你们搞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搞错?你是数学老师,难道还不信科学?”花崇清了清嗓子,终于开口,“说说吧,当初你为什么会与向云芳发生关系?”

    第126章围剿(27)

    申侬寒在申请休息之后讲述了一个“感人”的故事。

    在这个故事里,他唯一的罪孽,就是对向云芳的满腔深情。

    36年前,大学尚未毕业的申侬寒被分配到温茗量具厂子弟中学实习,给初中生教授数学。

    那时,量具厂是温茗镇的经济支柱,工人们端着铁饭碗,备受羡慕。而在量具厂厂区内的其他岗位工作,如当教师、当医生、当牛奶场的送奶工,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,一来稳定,二来在那个贫富差异不大的年代,收入也说得过去。

    温茗量具厂子弟校如今已经沦为了镇里臭名昭著的混子中学,有能力的教师大多另谋出路,留下来的都是混吃等死的老师。学生越来越少,各个年级的班级萎缩到了三个。不过在申侬寒实习的时候,子弟校和其他中学没有任何差别。

    申侬寒踌躇满志,想要靠出众的能力,在子弟校扎根。

    那一年实习的12名应届毕业生中,只有2人最终留了下来,申侬寒就是其中之一。

    子弟校给他分配了单身宿舍,和量具厂职工们的单身宿舍在同一栋楼里。在那里,他遇到了年长于他的向云芳。

    向云芳不算漂亮,生得比一般姑娘黑一些,性格极好,活泼热情,喜欢和人聊天,但又很有分寸,从来不说令人难堪的话,也不会主动聊太过私人的话题。

    申侬寒和向云芳住在同一层楼。筒子楼每一层都有个大通廊,门和窗户都对着这个通廊,邻居们每天进进出出,少不得彼此打个招呼,再加上厨房、厕所都是公用的,住在同一层,感觉就像住在一个大家庭里。

    不过申侬寒和筒子楼里的谁都不亲。

    子弟校有食堂,申侬寒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食堂解决,偶尔嫌食堂的菜难吃,便和同事一道在学校外面的苍蝇馆子“打平伙”,从来没有在筒子楼的厨房里做过饭。

    但有一次,子弟校开家长会,申侬寒身为最年轻的老师,被家长们围在走廊上,挨个解答他们的问题。送走最后一名家长时,已经是深夜,别说食堂,就连街上的炒饭馆都打烊了。

    当然也有还开着门的饭馆,但太贵,一个人吃划不来。

    申侬寒的工资也就几十块钱,不敢破费,路上买了一大口袋便宜的细面条,打算回家煮一碗果腹,剩下的留着下次晚归时再煮。

    筒子楼的厨房就每天早中晚最热闹,各家各户都挤在里面用灶,有时还会因为灶少人多而产生小摩擦。但到了夜里,厨房就安静了。

    申侬寒拿着细面条去厨房,正好遇到炒蛋炒饭的向云芳。

    彼时,他只知道向云芳和自己同在一层楼,还未与对方说过话。

    那个年代